我不知道寶兒怎麽突然這麽問，忙解釋：“寶寶，上次我已經和你說過，我和許薇之間不是那種感情。你也知道，我媽媽比較擔心我結婚的事，所以我的確考慮過和她結婚，但我對她，不是喜歡，你相信我。”

“不管怎樣，你們確實在一起過，不是嗎？”寶兒認真盯著我，好一會兒才把目光收回去，低頭摳弄起自己的手指，吐了句：“她是我姐姐。”

“那又怎麽樣？”我覺察出寶兒的意思，不免激動。

她見我激動，絲毫不為所動，反而淡淡說：“海譽哥，我給你講故事吧。”說完也不容拒絕，自顧地講起來。

“小時候我不記事，記事的時候還住在一個特別好的房子裏，是個二層的小樓。我在樓上有一間房子，裏面有張粉粉的小床，被各種玩具圍著，媽媽白天把我抱過去玩，晚上睡覺卻要把我抱走。我不想走，就大聲哭，然後爸爸過來把我抱到他的書房哄。

爸爸書房櫃子裏有好多奇形怪狀的東西，我看到就想玩。那時候我不認識那種東西，我想玩爸爸就讓我玩。我摸著它們滑滑的，玩兩下扔到地上，薄的，碎了，我就開心；厚的，不碎，就不開心，撿起來反覆扔，最後把自己累壞了，很快就被哄睡著。

小時候我喜歡爸爸，不喜歡媽媽，因為媽媽總是和爸爸說：‘別給她玩那些，扔碎了怪心疼的。’爸爸總是笑著說：‘沒事。’打掃我扔碎的陶瓷碎片的時候，還說：‘這下可真是千金小姐了，不疼都不行。’

後來我們從那裏搬出來，回了爸爸老家，住在姑媽家。我經常見不到爸爸，就問媽媽，爸爸去哪兒了？媽媽說，爸爸在工作。我後來知道，其實爸爸回了上海。

那時候我不知道爸爸有另外的家庭，家裏還有一個女兒，比我大八歲。我經常看到媽媽眼裏亮晶晶的，以為她是和我一樣想爸爸，還安慰她：‘爸爸很快就回來了。’媽媽把我抱起來，親親小臉，說給我做好吃的，我就把什麽都忘了。

再後來爸爸的確回來了，還帶來一大群人，媽媽叫姑媽把我抱出去。我不想出去，想讓爸爸抱，又開始哭，被一個年紀比爸爸還大很多的男人呵斥：‘一點規矩也不懂！’後來知道那是我爺爺。所以即使我再不願意，還是被抱了出去。

那天爸爸留了下來，晚上媽媽哄我睡覺，我因為白天的事情很生氣，根本不想睡。但是看媽媽的眼睛一直是水汪汪的，怕惹她難過，就假裝睡覺，然後聽到爸爸和媽媽說話。

媽媽說：‘你走吧，把寶兒留給我。’

爸爸說：‘你和寶兒跟我一起走，他們又不能把我怎麽樣。’

媽媽說：‘我不喜歡那種生活，對別人也不公平。’

爸爸有點生氣，說：‘他們對我們也不公平！’

媽媽沒有說話，爸爸又說：‘你是不是在怪我？’

媽媽說：‘沒有。’

爸爸就更生氣了，說：‘那跟我一起走！’

媽媽有點難受，說：‘別再逼我做不喜歡的事了。’所以爸爸走了。

那時候起，我就有點討厭爸爸。因為他走了以後，我們的生活變得特別不好。媽媽帶著我從姑媽家搬出來，住在一個特別小的房子裏，我和媽媽一起住，那間房子還沒有我以前的那張小床大。媽媽白天出去賣餅，怕我自己在家不安全，就帶上我。

我記得冬天的時候特別冷，媽媽給我穿了很厚的衣服，我還是凍得打哆嗦。媽媽讓我把手伸在烤燒餅的火爐旁，問我暖不暖。其實只是有點暖，身體各處還是冷的，但我看媽媽的臉和手都凍得通紅，只能說：‘真熱乎！’

我特別討厭當時住的地方，因為我們樓上住著一個特別討厭的胖女人。每次媽媽洗的衣服晾在外面，快幹的時候她就把臟水倒下來，讓媽媽不得不重新洗一次。她罵我媽媽不知廉恥，說我們這樣的母女，不配穿幹凈的衣服。我恨她，所以每次等她把家裏的菜放出來曬幹，就跑上樓都給她掀下來。

媽媽知道以後很生氣，狠狠罵我一頓，我不服氣，開始哭，也不敢哭得大聲。因為我知道，現在不比從前，以前媽媽罵我，爸爸就會過來哄。現在沒人哄了，只能討好一點媽媽，免得被罵得更兇。後來媽媽果然不罵了，抱著我哭。

再後來江騰叔叔找到媽媽，接我們走，媽媽不走。江騰叔叔勸她：‘就算你無所謂，你忍心寶兒受這種苦嗎？’媽媽動搖了，然後就帶我住到江騰叔叔給找的房子裏，比我們原先住的寬敞，又幹凈，最重要的是周圍再沒有那種討厭的人。

然後江騰叔叔又借錢給媽媽，開了小店，日子才過得好一點。但是我很快發現，周圍的小朋友都在上學，只有我不上，於是問媽媽，為什麽我不用上學。媽媽回答不上來，江騰叔叔騙我說：‘因為我們寶兒聰明，所以不用上學。’後來我才知道，是因為我沒有戶口，根本上不了學。

江騰叔叔和媽媽說：‘要不咱倆把結婚證領了，先給孩子把戶口辦下來，到時候你想離婚，也行。’媽媽不想麻煩江騰叔叔，但是考慮到我要上學，又有點動搖。可是這時候爸爸回來了，說要帶我走。

江騰叔叔不讓，媽媽當然也舍不得，我聽他們在外面吵架，從裏屋跑出來。那時候我五歲，已經懂了很多道理，我說：‘爸爸，我跟你走。’爸爸很歡喜，抱起我來親了好幾口，但我心裏其實很討厭他。

我想媽媽那個時候應該很難過，可能覺得我是只小白眼狼，屁顛屁顛跟爸爸享福去了，其實我是不想拖累媽媽。我從一些大人嘴裏聽說，爸爸有別的家庭，所以才不要我和媽媽的。所以當時也有點賭氣地，想去看看，到底是為了什麽人，竟然不要我和媽媽。可我絲毫不知道，我多討厭人家，人家也多討厭我。

跟爸爸回了上海，爸爸把我領回家裏，我見到了許薇和她媽媽。她媽媽看我的眼神讓我很害怕，我突然有點後悔，想回家。爸爸拉著我的手，對比我高一頭的許薇說：‘小薇，以後妹妹和你睡一間房。’

許薇表情冷冷的，聲音也冷冷的，說：‘我沒有妹妹。’然後到琴房去練琴。她才真的是個千金小姐，有著千金小姐的氣質，過著千金小姐的生活，而我，什麽都不是。

因為爸爸的安排，我還是和許薇住到一起。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到一邊，給我留出一半空間，其實也是和我撇清界限。我有所感覺，把自己的東西放得離她的遠遠的，也不想和她有牽連。

但是一次，美術老師留了作業，要畫畫。我的畫筆爸爸還沒有買回來，我看許薇的放在那裏，就偷偷用了她的。許薇回來以後就發現了，罵我是賊，偷她的畫筆，偷她的爸爸，她媽媽聽到聲音過來。她當然維護自己的女兒，罵我，罵我媽媽，然後拿過許薇的畫筆，叫人扔到垃圾桶裏，說：‘賤人碰過的東西，我們不稀罕！’

我記住了這句話，從此，再也沒有碰過許薇的東西。並且，在心裏告誡自己：許薇碰過的東西，我也不稀罕！漸漸的，養成了習慣。”

說到這兒，寶兒看上我，臉上的淚痕已經一道覆著一道，腮上的兩顆淚珠分外晶瑩。我沒有動，也沒有給她抹眼淚，將車停到路邊，只是看著她，聽她說。

“海譽哥，我不會愛你了。你是許薇碰過的東西，所以，我不稀罕。”

我不知道寶兒什麽時候下了車，自己仿佛夢游一樣，腦子空空的，什麽也不想，什麽也想不起來。我還安慰自己，可能是昨天睡得太少，或者現在還在做夢也說不定。直到交警過來敲玻璃，才感覺一切都是真的——寶兒要離開我了，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
老板比預計的早回來一個星期，大約林善媛那邊的壓力太大，讓他有些吃不消，所以早早回來看看怎麽回事。大經理給我打電話讓我去辦公室，我到的時候老板正在老板椅上喝茶。

老板很少來公司，因為他名下的公司實在多，要是每家都去，估計要累死。等年終的時候，可能才會一時興起想起自己的某家公司，過來看看賺了多少錢，然後高高興興拿著錢去買車買房，或者再投資一家別的公司。如果實在高興，還會拿一部分錢出來給員工做福利，所以我們公司是出了名的待遇好。

我進來的時候並沒察覺大經理的位置坐的是老板，低頭招呼了聲：“經理。”

這時坐在一邊沙發的大經理急忙提醒：“小譽，老板來了。”

我才擡頭，看到的確是老板，忙改口：“老板好。”

老板看看我，隨手指了大經理旁邊的位置，說：“坐吧。”我便過去坐下。

老板先問了上半年的績效，都由大經理回答。問完之後，看向我，打趣說：“小譽，我看你狀態不太好。”

我勉強笑笑：“挺好的，在家休息這麽久，怎麽會不好，謝謝老板關心。”

老板聽出我的話外音，笑了聲，直接說：“真正關心你的人，不是我，是誰你也知道。我不知道人家為什麽平白無故跑我這裏關心你，但小譽你是個有能力的人，我覺得你要總是讓人關心，就不好。你看你在家裏休息這麽久，精神更不好，所以應該早點回來工作，換換心情。”

林善和不是我們公司的股東，但是於商人而言，只要有共同利益，合作便是家常便飯，誰也料不準，今天的競爭對手，明天可能就是合作夥伴；反之亦然。所以越是有錢人，越喜歡和有錢人做朋友，錢錢合作，就是更多的錢。生意場上，誰也不願意得罪一個有錢人，畢竟沒人和錢有仇。

按理說，林善和是實力有錢人，林善媛算不上，我們老板沒必要為了她的一句話跑來“慰問”員工。但人際關系的微妙就體現在這裏，雖然我們老板不從林善媛這裏直接得好處，但如果林善媛和她哥哥說哪個公司的老板讓她“不順眼”，也不需林善和做什麽，只要在下次和這個老板吃飯的時候，有意無意提一句：“聽說X老板和舍妹有點不開心……”便足以讓這個老板吃罪不起——你讓人家妹妹不開心，人家還會給你投錢談合作嗎？

所以林善媛“關心”我，我們老板便不得不來慰問一下，不然顯得對人家不夠重視，當然也要給人家一個滿意的答覆。我心裏有點想笑，林善媛把我當什麽保護植物，找這麽大的剪刀修理我，倒讓我覺得自己身家不凡。

我知道老板雖然說不知道林善媛為什麽關心我，實際上不會真的不知道，所以沒有說話。老板咂了下嘴：“又不是什麽要緊事，也不做得聰明一點。”

我知道老板說的“聰明一點”是什麽意思——你表面要和人家的閨女好，表面文章做足，至於暗地裏喜歡誰，再找唄，別說一個，幾個都行。道理我都懂，但是自己做不來。就說寶兒，我愛她一個人還嫌愛不過來，哪兒還有精力再應付別人。

老板見我還是不說話，有點窩火：“所以你想好沒有，這件事怎麽解決？人家有個做首富的哥哥呢，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。”

我現在沒有半點心思想這些，只覺得林善媛真是個麻煩的女人，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！於是說：“您決定吧，我都聽您的。如果要我寫辭職報告，我現在就去寫。”真的一點後果都沒考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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